殘瓷新生
文/桂濤
編輯/胡艷芬
朋友喜歡收藏瓷器。他的案頭擺放著一枚圓形瓷鎮紙,釉色潔白,瓷胎細膩如玉,鎮紙上青花雙圈紋,圈內書一“茶”字,筆意清雅。
瓷鎮紙盈盈一握,小巧可愛。我本以為這是他從哪里買來的文創產品,他卻笑著讓我拿起來仔細看看。拿過瓷鎮紙,翻轉過來,赫然看見背面也是青花雙圈紋,里面兩行字是繁體的“金箓大醮壇用”。
我一下子明白了,這并非一枚鎮紙,而是明代的一枚瓷杯杯底殘片?!敖鸸偞篚磯谩绷挚畋砻魉钱斈瓿缟械澜痰募尉富实蹚木暗骆偠ㄖ?、在內殿舉行齋醮儀式時在祭壇上使用的瓷杯。不知當年景德鎮的窯火為這位皇帝燒制了多少青花法器,它們在香煙繚繞中承載過多少長生祈愿。朋友特意將珍貴卻殘破的碎瓷片打磨拋光,當作一塊鎮紙來用。
殘損恰恰賦予了它新生。
我竟然被一只殘杯底施了“障眼法”,將“局部”誤認為是“整體”。但這塊殘瓷卻將我引向一系列有趣的問題:殘破的藝術品還是藝術品嗎?藝術品的殘片還有藝術性嗎?當藝術品的殘片重新成為一件“完整”的藝術品,它的藝術價值是變大了還是變小了?
如果將這些問題上升到哲學層面,也許是:“破碎”是毀滅物的手段,但是否同時也是轉化與重塑的方法?如果“破碎”本身也能讓藝術品重生甚至超越它脫離的本體,那是否可以說,藝術品的損毀并不意味著終結,反而有可能是它的一次升華?
盧浮宮里的“斷臂維納斯”(即“米洛斯的維納斯”)也許是對這些問題的一種回答。殘缺,賦予了曾經完美無瑕的神祇雕像更加獨特的魅力?!安糠帧背蔀橐粋€新的“整體”,產生了新的意義。
我想起在濟南靈巖寺,有一件更為奇特的“殘器”——鐵袈裟。這尊兩米多高、立于地上的袈裟形鑄鐵銹蝕斑駁,因其殘缺更顯禪意,被歷代文人墨客所瞻仰。游人至此,看見這“自地涌出”、渾然天成、佛性十足的鐵袈裟,不由得心生敬意。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曾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鄭巖在其著作《鐵袈裟:藝術史中的毀滅與重生》中有段考證:其實“鐵袈裟”原本是唐朝所鑄金剛力士像的下半身,鐵像在唐武宗會昌滅佛后被毀,只留一片殘鐵。千余年來被贊頌仰望的“鐵袈裟”根本不是完整的僧衣,而只是一塊殘片。殘損,引導人們用新的方式去審視與欣賞,最終“局部”被賦予新的意義,成為“整體”。
或許這本就是藝術的一個題中之義。就像禪宗公案里的花瓶,打碎后才能看見內在的虛空,給人以啟示。
瓷杯破損,失去盛水功能,它的價值卻重生于殘瓷片上紋飾與款識所代表的歷史。這塊殘瓷鎮紙壓住朋友的文稿,也壓住了他浮躁的日常。每當陽光掠過青花筆跡,“金箓大醮壇用”的莊嚴與“茶”字的閑適,便在紙影間交織。
真正的藝術也許從未被“完成”,也從不能被“破壞”,它只是在破碎與重組中,不斷以與時代合拍、共鳴的新面目出現,產生新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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