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講述】
編者按
考古,是探究文明脈絡的重要手段。多國合作開展聯合考古,能打破單一視角局限,是推動全球文明史研究、促進文化交流的重要方式。據統計,“十四五”時期,我國開展49項中外聯合考古項目,涉及28個國家和地區。來自不同文明的考古工作者,分享不同的考古方式,追求一個共同的愿望——保護人類文明遺產,豐富世界文明百花園。
本期我們走近多處世界文明遺址,看中國考古工作者如何在國外做考古,與他們一起感受文明互鑒和民心相通。

中國-烏茲別克斯坦聯合考古發掘的契納爾特佩遺址。光明圖片
每天都有新的驚喜
講述人:上海外國語大學埃及學中心負責人、中埃聯合薩卡拉考古項目組中方領隊 薛 江
薩卡拉位于開羅近郊,散落著15座金字塔,古埃及王陵、貴族墓地和動物木乃伊埋葬極為密集。2023年至今,上海外國語大學與埃及最高文物委員會、埃及哈瓦斯考古與遺產基金會等埃及相關機構,聯合打造了一支涵蓋不同研究領域的科技考古與研究團隊。作為中埃聯合薩卡拉考古隊中方隊長,我工作的地方就在薩卡拉遺址區。
2024年5月29日,我們考古隊抵達開羅。夏天的開羅,熱氣從四面八方撲來,但我們團隊還是精神抖擻。每天五點起床,簡單吃完早飯,六點準時到工地開始工作。九點到十二點,天氣變得酷熱無比,沙漠地面溫度達到六七十攝氏度。曬傷、中暑都可能發生,但我們每次都堅持做完。因為機會難得、時間緊急,我們必須按期完成任務。
一個月后,我們完成了巴斯泰特神廟22具最新出土的彩繪木棺的樣本掃描和數據采集工作、4座貴族墓室壁畫的掃描工作,并向埃及最高文物委員會及秘書長遞交了項目報告和所有資料。我們的工作得到埃及最高文物委員會秘書長的高度贊揚,這也為后續項目的開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2025年3月底,我們又一次來到埃及。不管多辛苦,大家到了工地都像打雞血一樣激動,因為每天都有新的發現,都有新的驚喜。譬如在薩卡拉Gessrmoder金字塔遺址中的瓦塞爾·伊夫·拉王子陵墓中,發現了三組雕像。這三組雕像上都有銘文,但是損壞得非常嚴重,肉眼基本看不清,上面的身份、姓名、年代等細節信息都無法辨認。團隊進行了精心的清理、掃描、拍攝等,成功地準確識別了這些銘文。通過我導師顏海英教授的釋讀、轉譯,順利地將銘文解讀了出來,判定其中一組群雕為古王國時期第三王朝法老喬塞爾家族雕像,另外兩尊為古王國時期第五王朝的王子雕像。此外,通過科技考古技術,我們幫助聯合考古隊測繪出一座最新發現的金字塔,這是近二十年來埃及考古的重要成果。
這次的一個月時間里,我們團隊完成了兩大遺址區的全景式測繪與掃描與四座王家墓葬的掃描,還對若干出土文物進行了高精度三維掃描、攝影測量和攝影捕捉、局部微痕掃描、多光譜成像等,取得多項突破性成果,獲得了埃及和其他國際同行的高度認可,進一步彰顯了中國在科技考古領域的優勢和實力。
中埃聯合考古,是“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學術理念與中國學術方法“走出去”的探索。中國與埃及同為文明古國,歷史悠久、文脈綿長,兩國在古代探研上的深入合作,是以學術共同體建設推動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有益嘗試。我們期待,這些探索能為未來同其他國家聯合開展更多基礎性研究提供一定的借鑒。

2023年中蒙聯合考古發現的新類型匈奴墓葬。光明圖片
從推土機下搶救遺址
講述人:絲綢之路考古合作研究中心首席科學家、西北大學中亞考古隊隊長 王建新
2019年4月,在中烏聯合考古隊發掘烏茲別克斯坦南部蘇爾漢河東岸的謝爾哈拉卡特遺址時,我們從當地居民口中獲悉,附近一家磚廠在用推土機取土時推出了文物。
聽聞此事后,我和烏茲別克斯坦考古研究所的穆塔利弗研究員帶著幾名學生飛速趕到現場,果然看到推土機正在破壞一處重要的遺址。
怎么辦?我和穆塔利弗商量,無論如何,都得先讓推土機停下來。于是我們倆攜手站在了推土機的鏟子前面,不停地向推土機揮手,示意其停下來。在我們的努力下,推土機終于停了下來。
由于相關法規不完善、管理措施不足,中亞各國居民在生產生活中取土破壞遺址的事件時有發生,這次就發生在我們眼前。面對這一情況,我和穆塔利弗說,在中國,我們都是報告政府來處理。
于是,穆塔利弗開始給蘇爾漢河州主管文物的官員打電話,我指導的烏籍博士研究生蘇河則開始給烏茲別克斯坦總理辦公室打電話。第二天上午,政府部門的相關工作人員趕到了現場,先讓推土機停止推土,不久又下令讓磚廠停工撤出。
隨即,我們對這處被稱為契納爾特佩的遺址進行了調查和勘探,發現這是一處早期貴霜和貴霜帝國時期的重要遺址,有城堡、有墓地。2023年至2025年,中烏聯合考古隊連續對契納爾特佩遺址進行發掘,獲得了研究貴霜文化的重要考古資料。
中烏兩國學者攜手從推土機的鏟子下搶救出重要遺址,在烏茲別克斯坦傳為佳話,并引發了烏國國民和政府對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重視。契納爾的發音是Chinar,與中國的英文發音China很接近。穆塔利弗開玩笑說,這個遺址跟中國人太有緣了。
關于中國特色的絲綢之路考古研究,我們不僅要不斷取得學術上的突破,還要以尊重和負責任的態度對待絲綢之路沿線國家的歷史文化遺產。我們堅持在考古發掘過程中加強對出土文物和遺跡的保護,并根據需要在考古工作現場構建保護展示大棚,在發掘結束后對發掘現場實施回填保護,得到了各國合作伙伴和社會各界的好評。

中國-烏茲別克斯坦聯合考古隊現場討論遺址保護方案。光明圖片
發掘之外有更多收獲
講述人: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 周立剛
2023年7月,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隊員們時隔3年之后,再次踏上蒙古國后杭愛省的高勒毛都2號墓地,與蒙古國立大學烏蘭巴托分校的老朋友們一起開啟新一年度的中蒙聯合考古項目。2017年到2019年,雙方在此發掘了兩座甲字形匈奴貴族墓葬,入選2019年度世界十大考古發現,出版發表了多種語言的研究成果,可謂收獲頗豐。本次開啟新的合作,必須解決一些新問題、取得一些新發現,才能不枉此行。
這個墓地上分布著500多座規模不等的積石墓葬。除了100多座甲字形貴族墓及其陪葬墓之外,還有100多座圓形積石墓葬年代不詳,看不出與貴族墓葬的關系,我們在調查時暫時命名為“獨立圓形積石墓”。這些墓葬究竟是不是匈奴墓葬,與貴族墓葬又有什么關系,是本年度要解決的關鍵問題。
我們將工作地點選在墓地東南邊緣,這是獨立圓形積石墓葬集中分布的區域,選擇了編號M225、M227和M228的3座墓葬進行考古發掘。這些墓葬規模都比較小,相比前幾年發掘大型墓葬來說,我們的壓力也小了很多,工作進展比較順利。
隨著發掘的進行,這些墓葬暴露出了許多新的特征:地表的積石并不是成堆,而是用非常扁平的石塊鋪成內外幾道同心圓的形狀。尤其是扁平石塊與以往所見不規則石塊有明顯差別,最長的一塊石板將近1.5米。在M225的東北部,圓形石圈還伸出一個明顯的墓道結構,這在以往匈奴墓葬中完全沒有發現過。我們認為,這種扁平石塊砌成的圓形墓葬可能是這個墓地上最早的遺存,并且帶墓道的圓形墓葬可能是從圓形到甲字形的過渡形態。
后來的測年結果證實了最初的判斷:本年度發掘的這批墓葬年代不晚于公元前97年,比高勒毛都2號墓地上以往發掘的所有墓葬都要早。學者們認為匈奴的甲字形墓葬可能是受漢代高等級墓葬的影響而出現,這種過渡形態的發現,則找到了漢文化與草原文化的早期交會點。也就是說,在公元前51年匈奴的呼韓邪單于到長安朝覲漢朝皇帝之前,漢文化已經在草原地區產生了影響。
雖然沒有驚艷的文物,本年度的發現在匈奴考古的學術歷史上仍是具有特殊意義的,可謂是小墓葬的新發現。而且,我們還有了發掘工作以外的收獲。
本年度在此開展工作的,還有丹麥、美國等國的學者。于是,我們在考古現場組織了一次學術會議,參加的有中國、蒙古國、丹麥、美國等4個國家6個研究機構的學者,加上實習的蒙古國學生,算起來有20多人,也算是個小規模國際會議了。
那天,大家都換下了平時干活穿的臟兮兮的衣服,裝扮整齊,圍坐在臨時搭起來的塑料棚下。大家的研究方向都不同,機構的性質也有差別,除了介紹自己的研究領域、對這個墓地的新認識之外,也對各自項目的組織形式等問題進行了探討。會議氣氛很熱烈,大家都有意料之外的收獲,有人開玩笑說,這可能是史上最節儉的國際學術會議,成本不過一箱飲料。

埃及薩卡拉Teti金字塔考古遺址。光明圖片
在研究中結下深厚情誼
講述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 李默然
能走入叢林深處的瑪雅名城科潘,真是偶然。2015年,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科潘項目招聘工作人員,我當時尚未博士畢業,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投了簡歷,沒想到幸運地被選上了,并于當年9月遠赴萬里之外的科潘遺址參加發掘。
科潘遺址是瑪雅文明東南部的著名城邦,位于今天的洪都拉斯。100多年來,多國考古機構在這里開展工作,而這里也成為各國考古學者展示自身能力的舞臺。我們的發掘始于雨季,高溫和濕熱中滋生的各種各樣的蚊蟲以及每天雷打不動的暴雨,總是為發掘增添一些無奈的“插曲”。我從一開始“全副武裝”并積極噴灑防蚊藥物,到后來索性像當地人一樣短袖上陣,習慣成自然,也算融入了本土生活。
中國考古學更擅長處理深埋地下的土木建筑遺址,面對土石混合的建筑遺跡,我們更多是虛心學習。發掘中,最煩瑣的工作是準確記錄無數倒塌的石塊。洪都拉斯考古人員習慣傳統的手工繪圖,一個小探方內的一層石塊,要兩天才能畫完。我們向他們介紹中國常用的通過拍照進行三維建模的方法,最初他們心存疑慮,但看到高效準確的結果后,他們欣喜地接受了繪圖新法。
發掘工作總是苦悶夾雜驚喜。第一年的發掘持續幾個月,仍然沒有發現精美石雕、銘文等。但就在發掘工作即將結束的一天,突然有人大呼小叫,我們跑到現場一看,一條布滿紅黃色圓環的長蛇正在石堆中昂首挺立做攻擊狀。這是中美洲最毒的蛇之一——珊瑚蛇,在瑪雅圖像中是死亡的象征。工人們處理掉毒蛇,就在它出沒的石堆下方,一件酷似中國龍的羽蛇頭像雕赫然出土。這為當年的發掘工作,畫上了令人驚喜的完美句號。
轉眼十年過去,一座破敗的貴族建筑遺址,被全面發掘和研究,經過修復后對世界游客開放。中洪雙方學者朝夕相處,在合作研究中感受著文明互鑒的啟迪,也結下了深厚情誼。(項目團隊:陳海波、周曉菲、顏維琦、張哲浩、李潔、王勝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