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瓷都”景德鎮近十年的變化,土生土長的劉子力是一個繞不開的人物。他“執掌”的國企——景德鎮陶文旅集團深度參與并改變了這座城市的部分面貌,有人私下稱其為“劉半城”。
“沒有陶文旅這個平臺,我能干成什么?如果非要總結,我更喜歡‘陪伴’這個詞,陪景德鎮一路走來,伴它一起成長?!眲⒆恿@樣回應。
新加坡“城市規劃之父”劉太格評價劉子力及其團隊打造的陶溪川“親切、精致、浪漫”。這個由工業廢墟改造成的文化街區如今成為全球很多陶瓷愛好者的向往之地,每年吸引的游客量是這座城市常住人口的10多倍,形成“陶溪川”現象,還登上過美國《紐約時報》。
即將退休的劉子力信奉金庸筆下“大鬧一場,悄然離去”的人生哲學。這場“大鬧”既是景德鎮城市轉型中不可忽視的一章,也是中國城市化進程的一個生動注腳。
(一)曾破碎的陶瓷夢
赤陶紅磚的建筑線條簡潔有力,由2023年普利茲克建筑獎得主、英國建筑設計大師戴維·奇普菲爾德設計的陶溪川大劇院,與街對面的陶溪川文創街區遙相呼應。
在這一街區,包豪斯風格的廠區經過改造,既保留了傳統韻味,又煥發著現代氣息。在這塊面積不足3平方公里的空間,各式展覽不斷,年輕人擺攤賣瓷,游客如織。

遠處,一根保留完好的煙囪沉默地指向天空,如同一座時代的紀念碑。劉子力常站在這里,思緒不時回到30年前。
1995年,景德鎮42家國營瓷廠全線停產,六萬職工下崗,僅剩800余人負責善后。如今景德鎮陶瓷工業遺產博物館展出的那些破損窯體,正是當年留下的痕跡。
彼時,國營瓷廠與市場嚴重脫節,冗員嚴重。日復一日,瓷廠被這些看不見的重負壓垮。
國企改革大潮洶涌而來,景德鎮提出“大船擱淺,舢板逃生”,要求各廠“劃小核算單位、分塊承包經營”。
時年30歲的劉子力被派到紅旗瓷廠任廠長助理,一年后升任廠長。他出生于當地一戶普通的技術人員家庭,19歲中專畢業后進入瓷廠工作,從車間財務核算員做起。當時的紅旗瓷廠,賬上沒錢,銀行欠貸,有3600多名職工要養活。400多名中層干部,只留60多人,其他人全部下崗。
說起當年,劉子力說,那一代工人中不乏理想主義者,他們能忍受生活的艱苦,卻無法承受職業的崩塌。隨之被擊碎的,還有“陶瓷人”的尊嚴,他們居住的宿舍樓逐漸破敗成污水橫流的棚戶區。任廠長后,劉子力把車間租出去,用租金給留守人員發工資;拿到2300萬元拆遷款后,立刻拿出1800萬元補繳職工社保醫保。
2011年,他被任命為江西省陶瓷工業公司總經理,再次面臨殘酷的抉擇。按照市里方案,所有國營瓷廠全部解散,留守人員下崗,面積100多畝的宇宙瓷廠掛牌用于房地產開發。這個廠區,曾是中國對美國出口陶瓷的最大企業。
“我們經歷過一次絕望,不能再來一次?!眲⒆恿υ诟刹看髸险f,要重新出發,討回陶瓷工人的榮耀。
“世界可以再建一座曼哈頓,但再也建不成一座景德鎮?!眲⒆恿φf。他和團隊遠赴德國羅森塔爾瓷廠、英國韋奇伍德博物館考察,到北京請教頂尖專家,最終讓市里相信:工業遺產不是包袱,而是財富。房地產開發計劃終被叫停。
正是這個念想,催生了陶溪川。
(二)陶溪川在生長
劉子力不喜歡別人把陶溪川叫做“網紅街區”。他追求生命力,就連曾經這一街區工地圍擋上寫的都不是“施工重地,閑人免入”,而是一句“陶溪川在孕期,在生長”。
2015年3月19日,由國營宇宙瓷廠舊址改建成的陶溪川文創街區試運營。傍晚時分,數十個年輕人推著小車,在老廠房前擺開攤位。劉子力站在街角暗處,數著過往的人流。
“當時心里沒底?!彼髞砘貞?,有人說這是作秀,撐不了多久。沒人想到,這個一度停工八個月、差點夭折的項目,如今已吸引3.1萬名創客來此創業,累計有58個國家和地區的4000多名藝術家駐場創作。
質疑從未停止。有人建議把陶溪川做成商業綜合體或陶瓷大賣場,還有人主張圍起來建景區、收門票。但在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張杰等專家的影響下,劉子力逐漸堅定了文化保護與創新并重的理念:不追求曇花一現的短期效益,而著眼于能夠扎根生長、持續發展的未來。
不拆一棟老廠房,不覆蓋墻上的舊標語,就連十五六根早已不冒煙的煙囪,也堅持保留,市里也支持了他的想法。如今走在陶溪川的街上環顧四周,可以看到從20世紀20年代到90年代不同風格的建筑。
劉子力喜歡《論語》里“君子不器”四個字。瓷器只是載體,人才是根本,他希望陶溪川能成為創客扎根之地,而非漂泊之所。為此,陶溪川推出日租30元的公寓,六個月一換,讓年輕人愿扎根、有盼頭。
如今,最早那批創客中已有人成為行業翹楚。越來越多年輕人在這里戀愛、成家、買房,把生活融入瓷都。有法國女藝術家駐場創作,后在景德鎮成家;也有學生的作品被日本畫廊看中,收獲頗豐……

“文化不是用來裝點門面的,要實實在在地養活人?!痹趧⒆恿Φ臉嬒胫?,陶溪川的第一主人不是游客,而是創客,“游客是來體驗的,創客是來生活的”。
目前,陶溪川95%的創客來自外地,其中逾八成擁有大專及以上學歷,累計登記版權六萬余項,涵蓋陶瓷之外11類手工藝門類。
“陶溪川像一篇散文,形散神不散?!眲⒆恿φf,“神”就是這片土地上一代代陶瓷人真實活過、掙扎過、創造過的血脈,這些血脈融入每塊紅磚、每寸土地,自在生長。
回望來路,很多人問什么是陶溪川模式?在劉子力眼中,“其實沒有模式,只有態度,對歷史的態度、對人的態度、對未來的態度”。
(三)水泥柱“三大美女”
一個秋雨初歇的午后,劉子力在陶溪川鍋爐房前駐足。
他仰頭望著三根支撐蒸汽管道的水泥柱,忽然對身旁的人說:“我把它們稱為‘三大美女’——大美、二美、小美。它們在這里矗立了四十多年,見證了三代瓷廠工人的喜怒哀樂和世間滄桑?!?/p>
2012年夏天,陶溪川還是一片荒草叢生的廢棄廠房時,劉子力“攛掇”著原景德鎮十大國營瓷廠老廠長許紹文、劉火金等人做起“陶工口述史”。
沒有經費保障、沒有專業團隊,只有一腔熱忱。他們帶著錄音筆和一臺老舊的單反相機,走訪了數百位與陶瓷相關的老人——攣窯工、拉坯師傅、退休廠長……原本計劃采訪100人,最終名單擴大至500多人。
這件連專業團隊都望而卻步的事,幾位老廠長卻堅持了下來?!斑^去我們在瓷廠里做泥巴,做口述史力不從心,硬著頭皮做?!?7歲的許紹文笑著說:“到后面自己都佩服自己,靠的就是一股勁兒?!?/p>
那些幾近被遺忘的物件和記憶,被他們一件一件“搶救”回來,搜集了從公章、鑼鼓到飯菜票等十多萬件物品,都被保存在由瓷廠燒煉車間改造而成的景德鎮陶瓷工業遺產博物館中。
正因如此,2017年,博物館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亞太地區文化遺產保護獎之創新獎”。

館內令人動容的,除了老物件,還有一面巨大的電子照片墻。成百上千張瓷工的黑白照片緩緩輪換閃現,這些都是許紹文等人從各大瓷廠檔案室精心掃描出的入職照。
有一次,一名60多歲的老人意外看到里面有祖父的照片,確認后一度哽咽,“我家里都沒留下爺爺年輕時的照片?!?/p>
這份對記憶的情有獨鐘,也體現在陶陽里歷史文化街區的改造中。當看到工人正在清除石縫中的青苔時,劉子力急忙上前制止:“這青苔長了幾十年,清掉就沒有了歲月味?!?/p>
從瓷廠工人到陶文旅集團掌門人,劉子力見證過景德鎮的輝煌,也親歷過瓷廠破產改制前后的凄涼。這些經歷,成為他守護這份記憶的原動力。
如今,退休瓷廠老師傅們常常坐在舊窯磚鋪成的廣場上,看著年輕人擺弄新潮的創意陶瓷。過去與現在相遇,仿佛從未分離。
(四)轉身
無論是邀請國內外頂尖團隊打造陶溪川,還是推出吸引外國藝術家的“候鳥計劃”,都可見劉子力的雄心——培育出一張世界級的文化名片。
在他看來,“世界級”并非規模與流量的簡單堆砌,而是一種文化態度與品質的堅守——既要扎根于景德鎮千年不熄的窯火,又要能用當代語言與國際對話。
“不一定要做中國最大,但要做全世界最有特色?!眲⒆恿φf。
2013年前后,景德鎮一處有著數百年歷史的民窯窯址驚現盜洞,市里點名要求陶文旅集團保護挖掘。劉子力二話不說,調人清瓷片、做編號。
劉子力坦言,面對這些年的重壓,自己曾一度差點扛不過去?!坝卸螘r間公司不能融資,集團還需持續投入老城保護、產業升級等長期項目,資金鏈壓力巨大……”
但讓他欣慰的是,當初的愿景正在逐步變為現實:陶溪川已為3萬多名青年創客提供平臺,2024年運營公司營收達9.69億元,項目還被評為國家級文化產業示范園區,并榮獲中國最佳歷史文化旅游項目金獎。
2026年,劉子力已到花甲之年。他說自己退休后會“害怕”再走進陶溪川?!疤障ㄊ俏赐瓿傻氖聵I,就像一件即將交付、卻又讓我不舍的瓷器作品……我參與培育了它,希望它的未來變得更好?!?/p>
未來,陶溪川將如何發展?劉子力不去想也無法預料。在他看來,“大鬧”過后就該悄然離去。所謂“大鬧”,是“做建設性的、有價值的事”。
無論如何,劉子力所做的一切,都將成為“千年瓷都”轉型歷程中一個生動的注腳。(記者:賴星、黃浩然;參與記者:陳毓珊、陳璞、朱雨諾、張東陽;視頻:鄭開君、王沛、汪宗楠、郭杰文;鳴謝:UCN紀錄片工作室)